第07章 险行
看起来，三天之后，一旦入城，他们就要动手了。
他是睥睨天下的大将军，能救出我的人，也只有他了……我埋头在臂弯，蜷膝苦笑。
此行去往宁朔，他们的目的果然不是我，而是萧綦。
我起身向门边走去。
如果我能活着逃出这里，活着见到那位豫章王，我想我会向他求取休书一封。
先是晴天霹雳的赐婚，再是不辞而别的洞房，直至被人劫持，身陷险境，一切莫名厄运，都拜我这位素未蒙面的夫君所赐。我因他而受辱，如今他却身在何处？可知我所受苦楚？可有半分挂虑……只怕，是半分也没有罢。
我闭上眼睛，一行泪水不由滑下……如果死亡在此刻降临，我亦坦然承受。
我心头发寒，不觉缩了缩肩，手臂却被人一把抓住。
我侧过脸，不愿理他。
趁她被火势骇住，我折身夺门奔去。
“贺兰箴只怕已改变了主意呢。”我轻笑一声，挑眉道，“你不妨去问问他，还肯不肯杀我。”
一时间悲酸辛辣，千般委屈，万种无奈，陡然涌上心头。
“在想什么？”
我窘急恼怒的样子，引来他哈哈大笑。
我扶住车壁坐好，全神戒备地盯着他。
我靠住厢壁，听得马蹄声急，心念电转间，种种前因闪过，恍然明白过来。
“阿妩。”我脱口而出，又立时后悔。
我往后急缩，冷冷躲开他。
“不要动。”
可我能有什么用处，莫非他还想以我为诱饵，要挟萧綦？
“你娘叫你什么？”他忽然问。
颈间骤然一紧，裂帛声过，我的衣襟被他扬手撕开！
“一点小事都不会，果然是金枝玉叶。”他冷眼睨我，语带嘲讽，却捉了我的手凑到唇边。
他的仇人是萧綦，却把我劫来——若只为了凌|辱泄愤，又何需一路小心藏匿。
我僵住。
若真是这样，贺兰箴恐怕要失望了——我的生死，豫章王怕是全不在意罢。
想不到，当我真正踏上那片土地，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。
无论如何，那个人总是我的夫婿。
他大怒，抓过药碗，劈手向门边掷去，“滚！”
“死娼妇，看什么，再看我剜了你眼睛！”
颈上的伤口不深，牵动时依然痛楚。
我趁机抽身退开，却听他一声怒喝，“出去，谁要你进来！”
“这车上都是私娼，今日就启程去宁朔，卖到军中做营妓。”
好巧妙的法子！这个贺兰箴，性情乖戾，心计深沉——竟是如此可怕的人物。
她哈哈大笑，笑得面容几近扭曲，“就凭你也能破坏少主复仇大业？萧綦毁我家国，与少主有不共戴天之仇！你们这对狗男女，都要给我贺兰族人偿命！”
他冰凉手指沿着我脸庞摩娑，却令我一阵战栗。
贺兰箴忙伸手来扶我。
我心中一紧，反手推开他，却触到他仅着贴身单衣的胸膛。
他反手拔出扎在肩颈的金钗，鲜血从他颈上蜿蜒流下
离宁朔越近，我越发忐忑不安，不敢去想——当我踏上宁朔，等待我的将是什么。
门外候着两名大汉，与小叶一起将我押向其中一辆马车，车上垂着厚厚帘子，似已整装待发。忽听得妇人的哭泣哀号，继而是喝骂鞭打声。
猛然，马车一个颠簸，将我重重摔向前面，撞上车板，不由痛呼出声。
颈上一热，旋即锐痛传来——他竟俯身咬住我颈侧。
“阿妩……”他低低唤我，语声温柔如春夜暖风。
他一震，盛怒瞪视我，脸颊浮现红印，反手一掌将我重重掴倒。
身后是贺兰箴，一身胡人打扮，神色淡淡，正冷眼看我。
夜里，纷乱的声响将我惊醒。
“不要脸，你不要脸……”她气得全身发颤，“不出三天，我就看你怎么死！”
我不理她，将馒头凑近油灯，仔细拂去上面沾到的尘土。
贺兰箴等人住在左首厢房，我便不顾一切沿着右首走廊急奔。
贺兰箴，他会怎样对付萧綦……我心中竟涌起不安。
“我后悔没有早一些杀你。”我迎上他的目光。
这几天我态度温顺沉默，不再反抗，对贺兰箴也时而温言相向。
只怕，他们还有更大的图谋。
这座城，凝结了太多血泪传奇。
思及此，不由苦笑，渐渐笑出眼泪。
“放手！”我含怒斥道。
小叶笑声尖厉，充满报复的快|感。
宁可独身终老，也好过做这豫章王妃。
小叶气结，面孔涨得通红，像要滴出血来。
“可惜了，多好的馒头。”我回头对她一笑，骤然抓起油灯，用力向墙角的床榻掷去！
“从前，他们都嫌憎我，害怕我，一有机会就追着打我。”他脸上浮现恍惚笑容，喃喃道，“每次娘都会搂着我，一边掉泪，一边给我上药。有时候，我宁愿让他们打，受了伤，娘就会抱着我了。”
一辆马车前，一个年轻妇人死死攀住车辕不肯上去，被后面的大汉一顿鞭打，哭声凄厉刺耳。
“你如何伤我，我便如何回报于你。”他的手攀上我颈项，轻轻摩娑，“这伤痕便是我的印记，你的主人，从此便是贺兰箴！”
他猛然扯下我胸前亵衣，双手沿着我赤|裸肌肤滑下。
“我在想，你这有名无实的王妃，是否至今仍是处子身？”他捏紧我下巴，俯身逼近。
车帘一放，马车得得向前驰去。
碎骨折筋般的痛，令我全身迸出冷汗。
眼看一天天往北行去，宁朔，渐渐近了。
这位贺兰公子性情古怪之极，病中憔悴时还有些令人恻然，一旦精神好转，便越发乖戾莫测，喜怒不定。有时一整天少言寡语，对旁人视若无睹，有时暴躁之极，发起火来毫无理由。
半晌，却听他冷冷道，“我娘去世很久了。”
有人从我身边跑过，迎面又有救火的人拎桶提水奔来。
唯独小叶对我的敌意越发强烈，稍有机会，便恶语相加。
“你想杀我？”他的声音黯哑下去，眼中杀机渐黯。
我悚然一惊。
三天！我心底一颤，难道他们这么快就要动手？
我低头不答，将脸藏在臂弯，闭目假寐。
小叶冷哼，“贱人，有骨气就别吃啊。”
我用力一扯，不慎撞上木刺，小指被划出浅浅血痕。
送往军中的营妓，按例是跟在粮草军需之后，一并押行。
萧綦率雄兵四十万，驻守宁朔多年，将北境经营得固若金汤，牢不可破。
旁人的嘲讽凌|辱，我都能忍耐，却无法承受一次又一次被离弃。
他捏住我右腕的手狠狠收紧，目中杀机大盛。
这座边关重镇原本不叫宁朔。
算日子已经过了七天，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地界，四月天里还常常刮风，最近两天更是风急雨骤。冷风丝丝灌进来，窗缝有些松动，我探手去关窗，袖口却被斜伸的木条挂住，一时勾在那里。
我一语不发，索性闭上眼睛，任凭他说什么都不再理睬。
他笑了，长眉微挑，眼底阴霾顿时化作潋滟春水。
我被劫至今已有十余日，父母远在京城，鞭长莫及，可他身为大将军，镇守北境，却连自己的妻子也保护不了。我忍辱负重，等待来人救援，却至今不见半分希望。
他盯着我看了半晌，手上一紧，将我下巴扳起。
未及回头，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上来，解开被勾住的袖口，将我手掌抓住。
“无耻！”我含泪挣扎，鬟髻散乱，钗环零落，陡然一支珠钗被我反手抓住，羞愤绝望中，我不假思索，握紧发钗，咬牙全力向他刺落——
携带一个女子，还有什么比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更安全。
又会如何待我……
他骂走了小叶，似仍不解气，越发烦躁不安。
他冷冷俯视我，唇边笑意令我不寒而栗，“我倒看看，豫章王妃是如何三贞九烈！”
当时还是宁朔将军的萧綦，曾经在此大破突厥，一战成名，结束了北境多年战祸，威名远震朔漠。当地百姓为表感念，将那座城池改名为宁朔。
顷刻间，驿站院内人声鼎沸，一团大乱。
臂上蓦然一疼，被他狠狠拽了回来。
“少主……有事么？”门帘掀动，小叶探身询问，被他的笑声惊动，有些惊疑关切。
我怔怔望着他，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幼年往事，却听得渐渐酸楚。
有人大叫，“走水啦——”
馒头砸到我身上，滴溜溜滚落桌下。
谁又能想得到，他们劫持了豫章王妃之后，竟大摇大摆把人送往豫章王的眼皮底下。
我脸色一变，背转身，仍抑制不住心头寒意。
桌上油灯忽明忽暗，不远处的床榻大半都罩在墙角阴影中，散乱堆着一床棉被。
我一时怔忡，分不清眼前温柔的男子，和那个阴骛易怒、诡谲无常的少主，到底谁才是真实的贺兰箴。
外头送来了饭菜，今天是肉糜韭叶粥，我走到桌前刚刚拿起木勺，却被小叶劈手打落。
连突厥铁骑都不能撼动半分的宁朔，只凭贺兰箴这一行十数人，竟敢直入虎穴。
他究竟设下怎样险恶的阴谋向萧綦复仇？
“少罗嗦，你男人将你卖给我，收了白花花的银子，你就给大爷老老实实地做买卖，过个十年八年，说不定还会放你回来，要不然，老子现在就打死你！”
他亦沉默下来，不再纠缠，只静静看我。
男子温热的气息袭来，我一颤，忙侧身回避。
“先人有知！”他厉声大笑，“贺兰氏二十年前便以我为耻，再多今日一次，又有何妨！”
萧綦，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会面么？
她扔过来两只冷馒头，“你也配喝肉粥，馒头才是给你的！”
“上车，别让我也拿鞭子抽你。”他似笑非笑，将我拽上马车。
这几日，他伤势好转很快，虽未全愈，精神元气却也恢复大半。
我远远避到屋角，无动于衷，只是漠然看他。
他伸出来的双手僵在半空，唇角扯出一抹苦笑。
小叶尖叫，扑上去狠狠扑打着火的棉被。
贺兰箴忽然伸手抬起我下巴，语气莫名变得温软。
我惊怒，扬手甩上一记响亮的耳光。
周围人多是关外打扮，甚至有人像我一般胡人穿戴。
他的手在我胸前顿住，俊秀面容渐渐扭曲，眼底被怒焰熏得赤红。
金钗扎进皮肉，我已感觉到肌理的绵软，却再也刺不下去——手腕被他狠狠掐住，剧痛之下，发钗脱手。
“我叫你走了么？”他冷冷开口。
她腾的站起来，面红耳赤，怒不可遏，“不要脸的小娼妇，死到临头还妄想勾引少主！”
我捡起她抛来的衣服，却是一套花花绿绿的胡人衣衫。
“我就如此可憎？”他低下头去，嘲讽地一笑。
“我想另外找只碗，你刚才又砸了一只。”我面无表情。
穿戴整齐之后，小叶亲自动手，将我一头长发梳成两条辫子，垂下肩头，又披上一条艳丽的头巾，遮去大半张脸。
想到贺兰箴，依然令我不寒而栗。那日侥幸逃过他的凌|辱，却被他咬伤颈侧……此人竟是疯魔了！我不知道下一次，他还会想出什么法子折磨我，他恨萧綦，却将满心恶毒倾泄在我身上。
眼前昏花，脸上火辣辣的剧痛。
上一次仓皇逃出，未及看清四下，此时虽是夜里，却灯火通明。依稀看去，竟是一处颇热闹的营寨，远处燃着三两堆篝火，周围都是简陋的土屋，近处停着多辆马车，四下都有人奔忙来去。
小叶眼中泪水涌出，掉头奔了出去。
“你还不曾这般服侍过萧綦吧？”他逼视我，似笑非笑。
他会如何应对这些贺兰族人的复仇？
我呆住，一声怒斥哽在喉头，忽然间说不出话来。
他们扮作经营私娼的掮客，将我混在这批营妓之中，竟是要混入宁朔城。
我浑身战抖，“我是萧綦的妻子，你若是血性男儿，就堂堂正正跟他在沙场决战！凌|辱一个女人，算什么复仇，贺兰氏先人有知，必会以你为耻！”
他的瞳孔慢慢收缩，眼底一片冰凉，仿佛有无尽悲哀，无穷失意。
他沉默。
地窖门打开，小叶悄无声地进来，将手中的衣物抛到我身上。
“好，你来剜吧。”我淡笑，“最好捧了我的眼珠给贺兰箴，看你家少主如何奖赏你。”
北地气候干燥，棉絮遇火即燃，岂是轻易可以扑灭。扑打间，她身上衣物也被火苗舔到，衣摆竟燃了起来。小叶慌忙将棉被一丢，火苗乱串，舔到了桌椅，火势顿时大盛。
天色隐约发白，透出蒙蒙天光，凉意透骨，大概已过五更。
“睡吧，不要着了凉。”他也仰头靠着厢壁，懒散地伸直了腿，闭目养神。
一路上，只有贺兰箴与我单独相对，倒也相安无事。虬髯大汉在前驾车，其他人跟随在后面的马车上。每到一处驿站歇脚喂马，小叶也扮作营妓模样，寸步不离跟着我。
我默默弯腰，捡起地上馒头。
或许，贺兰箴不是他的对手，自会挫败于他手下，我亦能获救。
他抬眸看我，目光迷离，“那日，你喂我药……我还以为是娘回来了。”
“求大爷大发慈悲，我家中孩儿还未断奶，离了娘只怕活不下去啊，求您放我回家吧，我给您叩头了……”
每当我笑语嫣然，贺兰箴也露出难得的愉悦，对属下众人也和悦三分。
“把衣服换了！”她狠狠盯住我，像要在我脸上剜出两个洞才罢休。
小叶将我推出地窖，一路带到门外。
宁朔，我曾经无数次在皇舆江山图上，看过这个地方。
一连两天两夜，我被锁进地窖，再没出去过，除了送饭，也再没有人进来。
我脸上一红，低下头，不知如何回答是好，“令慈，也在宁朔么？”
窗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，几欲吹破，外面风声越发呼啸锐急。
那日险被贺兰箴折辱，我身上衣物已残破不堪，只靠一件罩袍蔽体。
我缓缓抬眸看她。
这是最后的机会了，我已没有时间观望等待，惟有舍命一搏。
他抬首，以手背拭去唇上血迹，笑意阴冷，目光灼热。
小叶怔在门边，神色骇茫。
为了保障粮草能够畅通无阻运往前方，沿途均有兵部特颁的通关令符，不必通过盘查。
“是吗，可惜你不曾亲眼看到，倒不知是谁妄想谁。”我淡淡扫她一眼。
“此去宁朔，成全你们夫妻团聚，你不喜悦么？”
我处处留心，却连示警求救的机会也没有，更不必说伺机逃走。
我低了头，趁乱发足狂奔。
入夜，大雾弥漫了山道，马车负重更是崎岖难行，一行人马只得在前面的长风驿歇脚。
一下马车，小叶便将我押入房中，寸步不离的看守。
身子蓦然一暖，他的外袍披在了我肩上。
过了这个驿站，再走半天的路程，就到宁朔了。
油灯落到棉被上，灯油泼出，棉被轰然燃烧起来。
如果我没有猜错，她应当是爱慕贺兰箴的。